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笔趣阁 > 长公主病入膏肓后 > 40、第40章 梅鹤庭于今死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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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被带下去了,宣明珠咬牙切齿的气性儿还没消,“梅卿会说话,不妨多说点!”


“殿下别生气,是臣之过。”梅鹤庭声音轻柔,将地衣上的梳子拾起,放在小案几上。


视线掠过案上那枚黑色药丸时,他静了下,伸手用指甲刮下几许药末,在鼻端细细捻动。


这是从大理寺带出的习惯动作,专心思索时的梅鹤庭,侧脸有种冷肃的神气。他忍着鲤粉的腥辛,与明矾的苦凉如风刀霜剑般钻进心肺,半晌,垂下长睫,“避子之物,好东西。”


宣明珠纳罕地看着他。


她没想到他识破此物后,还能如此冷静,再不是当日那个一怒便踹断张浃年骨头的人。


“梅卿何时连医术都精通了?”


细细辨他的神色几许,宣明珠有些摸不准脉路,总觉奇怪,“你此来,果真是为公事?”


梅鹤庭沉静无澜地点头,“那日殿下在护国寺说的话,臣回去思量许久,终于明白。臣从前对不起殿下,再不拾脸面地出现在殿下面前,只会惹殿下厌烦,之前是臣糊涂了,与其积黏不清,不如放手两全。”


他抬头看向宣明珠,眸色温平而澄澈,甚至浅笑了一下。


“自今以后,殿下无召,臣不会再出现在您面前。此回是兹事体大,故而擅来,还请殿下海涵。”


宣明珠轻儇眉峰,半信半疑着问:“那方才张子之事?”


梅鹤庭顿隔一许,面上却露出几分赧意,轻道:“臣虽意决,然而习惯成自然,毕竟,有过七年的时光,不是一朝一夕便能……视若无睹,方才一时心窄,亦请殿下包涵。


“往后,臣不会如此了。”


宣明珠又着意审视他的双目,梅鹤庭坦然与她对视,一如萍路重逢的旧友。


见其中并无做作痕迹,宣明珠心弦倏展,欣然点头。


说来像这样一板一眼的话风,不正是他们刚成亲时他对她的态度么,是身为一个臣子的自觉,而非夫君。


这是好事,能坦然说出这番话,说明他真的想通了。方才一时看不过眼动了心机,依梅鹤庭的脾性,倒也在情在理。倘若他当真八风不动,她反而会怀疑,眼前人不是她所认识的梅鹤庭了。


宣明珠长出一口气,一切,终于回溯到正辙上。


如她想的一样,只要梅鹤庭自己肯放下,那么他便是最值得信赖的朝堂股肱。


她随手将发绾成松堕的髻子,坐回上首,又向下头的圈椅比手:“坐吧。就着方才的事说,你如何得知楚光王的举动?”


梅鹤庭谢赐落座,坦言道:“行宫里有臣的耳目,昨夜之事由此人传信得知,只是不知殿下与楚光王派来的人具体谈了些什么,所以……”


“等等,”宣明珠抬起一指截住他话头,眉蹙成团,“你方才说什么,行宫里有你的人?”


不等她诘问,梅鹤庭神色如常地从袖中取出一张纸,“此为名单。之前臣担心行宫久旷,殿下的身份招人眼热,恐别有用心之徒混进,便僭越行事,请殿下宽恕。”


“往后,”他抬头抱歉地一笑,“臣也不会这样了。”


宣明珠从不知他还做过这样的事,心绪有几分莫名。


接过纸笺一看,那上面的名字,不在白姑姑给她的名单之上。


梅鹤庭做事,不会让人抓到把柄。


却也闷着头不会说出来,去讨人喜欢。


如果不是出了楚光王的事,也许她永远都不知道,他曾派人守过一座她可能不会再踏足的宫殿。


宣明珠盯着他,“你何时安插的人手。”


梅鹤庭抿了抿唇,似不大想回答这个问题,隔了一会儿道:“几年前。”


“几年前?”宣明珠追问。


梅鹤庭沉默少许,抬起清脉如画的眼睛,望向她道,“殿下说好了往事两清,过去的事,莫提了吧。”


“那么,”宣明珠的目光微微下弋,点在他的胸口,那片束裹严实的白袷交领之下,她知道,有一处伤疤。


半月牙痕,小小一道的伤疤。


靠近心脏的位置。


那是在宝鸦降生几个月后,她突然有一天发现的,发现时已经结痂。他便告诉她,是用书房的裁信刀时不慎划到,浅浅破了肉皮,早已愈合。


曾经他说的话,她都尽信。


“你可还有旁事瞒我?”


玄服的襞积冷硬利落,他垂下的目光却很柔和,“没了。”


宣明珠沉默。


昨夜,聂氏女子说她中的那一刀伤口很深。


她问有多深,聂氏说,离心半寸,侥幸能活,是阎王不收命硬的鬼。


殿外的阳光从窗棂子一格一格透进来,晃在宣明珠的眼皮上,眨一眨,产生红尘溶金的错觉。


恍惚间,她忆起五年前,从隆安寺被抬辇送回府里的那一路,她捂着绞痛的小腹一直在想,回去要怎样与夫君诉说她经历的惊心动魄,再久久窝在他怀里,告诉他,自己怀上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有多么惶恐,他才会多疼疼她。


可是一见小夫君拎着根滴墨的毛笔进门,神情慌张无措,她怦然心动,发觉其实他比想象中更为在乎自己。


便傻乎乎硬生生的,压下了此事没提。


那时候她想,最希望一个人心疼你的时候,原是最怕他心疼的时候。


这样的傻子,竟然非她一个。


是追缉大理寺刑案时,遇到过亡命之徒么?还是碍了朝中某些人的眼,欲买凶杀他?抑或是别的什么她不知道的缘由?为了怕她担心,他便什么都不说,还弄出裁信刀划伤这样蹩脚的话诓她。


她偏还信了。


宣明珠忽然低头轻轻笑了。


多年夫妻做到这份儿上,一个太小心,一个太克制,结果便是你瞒我我瞒你,自以为对对方好,其实像一对傻子蒙上眼摸象腿还乐此不疲,不离,实在天理也不容。


换作从前得知此事,她必会追查个底掉,将伤她夫婿之人千刀万剐也不能解心头之恨。


如今各自去寻各自门,她也无那心情去揭破追究了。


因为不再心疼他了。


如梅鹤庭所说,既已物是人非,过去的事,便都随风轻散吧。人活一世,的确轻松一点儿的好。


长公主理鬓收敛神色,排遣杂绪,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。末了道:“那方印记被她毁了,人此刻被我押着,你若有用便提去。”


梅鹤庭微忖摇头,“殿下慈悲心肠,保下了一条命,若交到臣手里,人只怕活不成了。且此人用处不大,左右不了大局。臣已了解其事,必在陛下大婚前将叛王一党料理干净,此事交臣,殿下放心。”


有他这句话,宣明珠的心一下落回原位。


与梅鹤庭商谈公务,真是一宗儿轻巧事,甚至是一种享受,他呈上的结卷,绝不会令人失望。


天塌地坼的事落在他口中,语气依旧稀松平常,仿佛山在面前,便搬了这山,海阻去路,便填了这海,无甚为难。


“好。”宣明珠指头悠哉地在椅座上敲了两敲,说实话,昨日初闻此事,她除了震惊与兴奋,隐隐也有种独拳打虎的紧张,现在有他接手,余事她都放心交他,朝堂上的明刀暗箭,用不着她打头阵往前冲。


钓出这条老蛟,她总归对得起先帝的临终托孤了。


“不过你今日来我行宫……”


梅鹤庭知长公主的担忧,淡然应道,“前驸马苦追长公主不得,在上京不是什么新鲜事,一时头脑发昏,也是有的。这淌水越浑,别人便越摸不准真假,不碍的。”


瞧瞧,都会自己拿自己打趣了,可见话说开了,也没什么过不去的苦大仇深。宣明珠会意微笑。


那笑是上峰对于下属嘉勉式的微笑,而非一人梳头、一人娇笑的家常温馨。梅鹤庭的目光蜻蜓点水,掠过她耳廓边垂下的一缕鬓丝,手指动了动,却是起身,行揖,浑无破绽地告辞。


从前,他不会将公事带回后宅与她谈论,如今见她一面,能说的只有公事。


此刻,公事也已说尽。


今后怕连这样的机会也少有了。


他没有提起自己去过隆安寺,提不提的,结果没有两样。方才在殿门外,他听见屋里人轻松的娇声笑语,那是她在他面前,端守着戒备不会出现的姿态。


自打走出隆安寺的那一刻,梅鹤庭便明白了——只要他还出现在宣明珠面前,她便会想起以往,便会不舒心。


这是一个死结。


他弥补不了所有,至少,可让她今后开心点。


寻药之事自会不惜一切代价的,只不过,还是别对她说了吧。


他不能再犯错了。


否则,连这点仅有的信任也会被收回。


“臣,”梅鹤庭颔首,水光隐潋的眸埋得很低,喉咙轻滚,那嗓音便又平稳如初,“这便告退。”


宣明珠打个呵欠点头,没有留他。


梅鹤庭退前,将地上那缕断发纳在袖中,说公主爱洁,我为公主收去。


这莫名的举动让宣明珠哭笑不得,心想见不得地上有落发的一向是他吧,在本宫的地盘上,还这么眼里容不下沙子的。


不过今日的整体收获已经很叫她满意了,且随他去。


返身走到殿门处,又经过那枚避子丸,男人停顿步履。


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话:“龙王夜游,臣听说了……宝鸦定是很开心。”


宣明珠愣了愣,反应过来,随口道:“夜明珠不算难找,不应季的萤火虫倒难抓些,不单是为宝丫头,我也觉着怪有意思的。你……这会子可想去瞧瞧孩子们?”


梅鹤庭没转头,脸面向上轻仰一下,可能方才说多了话,嗓音微哑,“今日事急。待过两日,臣想带他们到城中游逛,殿下可否应准?”


“这是自然的,”宣明珠看着那道逆光的背影,“梅卿是他们父亲,抽空多陪陪他们,本宫才高兴。不过卿家自己也要惜身,陛下那头还需尔尽心辅佐。”


“好。”


他是父亲,自然为子惜身。


他是卿家,自当遵主之命。


许是阳光太炙了吧,晒得喉咙都沙哑发疼。好在那腰板子依旧笔挺,利落的玄衣玄裳带起一阵凉风,不食人间烟火,下了逶迤阶梯。


宣明珠闲闲踱到窗边,瞧着那颀长的黑影走远,忽然错觉,半个来月不见,这人好像又长高了几分似的。


再一想,哦,他都二十四了,应该不会长个子了。


宣明珠自笑一声,收回视线不再看了。


大抵,她没对梅长生说过吧,他在她心中最美好的样子,不是琼林宴上,不是洞房烛下,而是那个明明有洁癖却将自己淋了一身墨水的少年郎。


少年在昨日。


梅鹤庭走出行宫,沿山道继续向下。


他从袖中摸出那截断发,与贴身藏放的一根红绳匝匝缠绕在一起,勒得虎口生疼,仍是不放手。


——“夫君替我画眉,我为夫君梳头吧。”


——“梳个白发齐眉吗?”


——“哎呀呀不得了,本宫的小探花郎学会调笑了,不行,这我可得取笔仔细录下。”


昨日种种,譬如昨日死。


不会有人再唤他一声小探花郎。


她的青丝黛眉,再也轮不着他来碰。


“公子。”


等在山石旁的姜瑾见了梅鹤庭下来,在那张静如平湖的脸上观察再三,也寻不出一丝喜怒形色,小声问:“可见着殿下吗?”


“见到了。”


姜瑾咽了口唾沫又问:“公子你,没事吧?”


“能有什么事?”梅鹤庭脸上浮现一个清致的笑容,“飞隼回洛阳,着紧办正事。”


姜瑾应了一声,当先向新腾出来的刺史府方向引路。


梅鹤庭脚步轻悠跟在后头,面含微笑,松开指甲紧抠的左手,满掌鲜血淋漓。


【二更】


当夜,一只黑色鹰隼如一支疾箭飞掠过上京的夜空,飞入宫城,栖在紫微宫金黄琉璃的飞檐鸱吻。


黄福全持拂尘匆匆入殿,将一封卷起的信帛呈在灯下的御案上。


并于皇帝耳边低语,早前留意的那几个暗桩已经除去。


宣长赐点头,看过汝州来的秘信,按信中之言,将梅鹤庭临行前留下的五个锦囊中的头一个打开。


当梅鹤庭无端请求调去汝州时,皇帝自然不放人,却听梅鹤庭长跪进言:


“陛下难道不想在大婚之前,还长公主一个清白公道,昭告天下长公主并非悖逆欺君,而是扶孤弼主的功臣?难道陛下不愿早日平息长公主多年所受的非议,让长公主堂堂正正地以‘大长公主’的身份莅临封后大典?”


这几句话,精准触中了皇帝的隐痛,比起想尽快收服梅鹤庭这个傲物,他对皇姑姑的补偿之心更在一切之上,君臣二人在这一点的共识,皇帝从不怀疑。


是以他赐了梅鹤庭出入无禁的御牌,秘密调入汝州。


锦囊在灯下展开,皇帝取出里头折叠的纸张,眉头便是一跳。


只见上面画着一件龙袍,除此外别无文字。


宣长赐沉思片刻,取下面前的明角灯罩将纸点燃,摇曳的烛影映着那张年轻的脸,平静而冷厉。


“吩咐羽林卫去办吧,干净稳妥些,朕不想皇姑姑回家时,还要为这些事烦心。”


“诺。”


三日后,楚光王的三子云郡王在倚香楼酒后吐言,说自家有一方穆帝传下的宝印,与当今玉玺也差不了许多。这话被有心人捅到御前,龙颜震怒,不待王府那头运作,便下急令搜府,结果搜出了一件五爪金龙袍。


楚光王震惊之余大呼冤枉,声称有人栽赃构陷,然物证在前,其府上下三百余口皆下诏狱。


再三日,宣戬私下屯聚兵械之事被掘出,燕山左右卫、熊渠前卫三营主帅被褫职羁押。


期间,拱卫皇城的鹰扬卫左领军高颂,组兵发动了一起哗变,只是还未攻进内宫门,便被一方突降的人马包围镇服,却是本该跟随长公主离京的北衙禁军主力。


高颂被活捉,交三司严审,供出幕后主使,正是楚光王宣戬。


又三日,兵部左侍郎张松林脱冠请罪,口口声称自己渎职失查,却万万不曾参与此事。可就在这时,大理寺上疏一封,举证兵部代尚书张松林,杀害司天监令华苗新,并意图嫁祸昭乐长公主。


这个六月里,上京的宗室与六衙皆生巨变,臣工人人自危,哗然一片。


待中书两省与御史台终于反应过来,开始上书搅浑水,朝堂上站出一人,却是名不见经传的翰林待诏庸子鄢。


但凡有阁老试探着求情,主张天子与宗亲同气连枝,宜缓赦细查,庸子鄢便甩出一封回驳折子,文脉盎然成峰,广引晋律故典,将对方堵个哑口无言。


那如琢如磨条清缕析的文辞,令内阁隐约觉得耳熟,还有一种被压制的不安。等到左突右进怎么也吵不赢,才猛然惊醒,这哪里是庸状元的口吻,分明是当年江左梅探花之手笔!


可梅鹤庭,他不是不在洛阳吗!


难不成这一切都有他在背后参与——远在百里之外,运筹上京之内,这可能吗?


由始至终,皇帝冠戴十二冕旒,端居御座,任凭庸子鄢出头。


等内阁终于吵不过了,拟旨,擢庸子鄢为兵部尚书。


吏部尚书进言,庸子鄢一来年轻不通兵事,二无功绩,甫降高位,恐怕不能服众。


庸子鄢随和地回应:“不巧,下臣祖上曾出过一位左翼将军,讳字褚,曾随晋明帝平匈奴。”


宣长赐在御座上浩然微笑。


下朝后他回至便殿,换下朝服冠冕,拉开御案的桌屉,那里面只剩下最后一个锦囊。


京中腥风血雨的时候,梅鹤庭在汝州公署轻闲地架鹰喂狗,临风望月。


他不喜欢刺史府,那里离公主行宫远,看不见殿宇的灯火。


还是署衙好些,走到院中一抬头,便能瞧见九峰山间亮如月宫的光盏。


这么晚了,灯还通明,她应尚未休息。


未休息,身边便有人。


身边是谁,与她,做着什么?


那颗曾经只属于他的朱砂痣,极尽妍媚婉转时的荧荧颜色,会,被另一人覆在唇下吗?


该杀吗?


有些念头,不是不愿去想便能一刀切断的。盛夏天热,夜里也热,身着墨色纱衣的男子解带敞怀,露出一爿冷白的胸膛,有一道月牙形的小疤,在左襟处若隐若现。


他怀抱一只小小的土黄色狗崽,望着行宫的灯光,每想深一层,抚在狗儿背上的力道就放轻一分。


九尾原本最是黏他,此时在主人的臂弯里瑟瑟发抖,鼻间呜咽不敢叫。


“公子,属下让厨房熬了——”姜瑾从小厨房过来,见到月下这诡异一幕,手中的温补汤险些端不住。


上一回他有这种悚然之感,就近在几日之前,也是这么个夜里,他进屋见公子在烛下抬手比划着胸口,还以为公子的旧伤又疼了,走近,赫然发现他手里倒扣着一柄裁信刀,尖刃正抵心口。


那一日他被吓得魂飞魄散,今夜却是看着眼前衣衫落拓的人影,被惊诧得目瞪口呆。


公子向来是彬彬有礼的斯文,何曾这样儿过?


自从去了趟行宫,公子就越来越不对劲了。


皆因、皆因处理京城的消息往来,谋划施排,压力太大了吧?姜瑾舔唇安抚自己……定是如此,不然还能因为什么呢。


瞟了眼九尾快被吓死的小可怜模样儿,他挪步上前解救,“那个,公子……喝盅补汤吧,您不能见天这么熬着。”


梅鹤庭回神说好。


他撂下九尾,反复盥手三遍,一丝不苟喝了那汤。


他当然得顾惜自己的身体,这一身血,还有用处呢。


喝完,他放出笼里的最后一只黑翎隼,循目注视它没入无边的夜色。


姜瑾心头合计,上京那边的事差不多可以收尾了,不知还有什么需公子传信。想问,觑不见梅鹤庭隐于黑暗的脸色,又不敢问。


倒是梅鹤庭看出他的疑惑,薄唇浮起浅淡的曼笑,“不是什么大事,只是想到长公主都来了行宫,那位久居洛阳的成玉公主,也该回她的封地去了。”


“她的面首,太多了。”


男子眯着眼想,出现在宣明珠身边的男人,他都可杀,可是,他没有立场啊。


如今她身边没了他打扰,变得很是快乐。


他不能破坏长公主的这份儿好心情,就只能远远地藏着,看着,忍着,替她欢喜着。


心里疼吗?


等把这腔热血赎给她,也就不知疼了吧。


楚光王祖孙三人赐鸩的日子定下时,梅鹤庭从汝州下了趟江南。


正是满城梅子雨,扬州老家有梅氏宗祠,快舟急流一路南下的梅氏嫡孙没有带多少人,进城后独自去上了三柱香。


见过父母,次日又要匆匆返回。


梅太太已然知道长公主与儿子休离的事,若不是梅老爷按着,她就要二进京。见到儿子清瘦如许,许多埋怨的话便也没了,只用帕角抹着泪道:


“娘往常便说你笑得太少,不懂得体贴哄姑娘……殿下多好的人啊,为咱们梅家生儿育女的,你、这你也能丢!也能丢!”


终究气不过,从没和人红过脸动过手的妇人在儿子背上掸了两下。梅鹤庭尽受着,反而眉眼温润地安慰母亲。


转而对父亲道,“出城前,儿子欲去拜访韩先生。”


梅父点头,“他是你的启蒙之师,回来一趟理应当拜见。”


这父子俩的相处贯来是如此,有事说事情,无事不婆妈,梅鹤庭便向双亲告辞。


梅父忽问了一句,“你的玉呢?”


梅鹤庭迷茫地怔了怔,下意识摸向腰侧。


那里有令牌、香囊、佩刀、算袋,就是没了过去二十年不离身的家传无字玉佩。


君子无故,玉不离身。他曾以为这块玉对于梅鹤庭来说很重要,比拟半条命也不为过,然而自从失玉后,他一次都没有想起过。


她才是他不能离身的。


鱼在水中,不知自己离不得水,要等上了岸,入了网,才能体会到无法呼吸是怎个滋味。


“被儿子换了。”梅鹤庭咧嘴一笑,“换了三文钱。”


梅鹤庭是帝师白泱的高徒,光风霁月,这是人人皆知的事。但其实他在十六岁前,一直是随家乡的塾师韩遂先生学习经史文章。


白泱师承孔孟儒门,朝遂却是荀子法家一脉。


孔孟法先王,荀子法后王。


孔子说性本善,荀子却道性恶论。


梅鹤庭在十六岁那年,毫无征兆地转投师门,韩夫子动了大气,一把戒尺打在平生最得意最听话的弟子背脊,一折两断。


不是生气他弃师另投,也不是忌讳门派之争,而是:“长生你蹈习法家十六载,信奉的是性恶可养而不可改,可豫而不可去!你该明白,一旦改换成儒家学派,全套的仁义道德,需要改髓易心从头开始。你便不怕扭曲了性情,自己与自己互搏,到头来两边不靠,学不成个体统?!”


挨了打的少年人面对尊师质问,没有解释一字,向韩夫子磕了三个谢师头而去,留下话说,不学出个体统,不敢来见恩师。


今日他食言而来。


只因有一惑重重地压在他心头,这个问题,儒家给不了他答案,梅鹤庭只能向昔年的老师求解。


杏子书塾的一个小学童走出来,脆生生地传话:“韩先生说不见。”


脸上流着两条清鼻涕的小童子说完,便仰起头,好奇地望着这个长相漂亮的大哥哥。


他看见这个大哥哥在牛毛细雨中皱眉,过了一会,从袖管里拿出一块比桂花糕还要白的手帕子,一根一根揩动手指,然后在他面前蹲下,微笑。


“可否请你再传一句话,说,长生无颜面见老师,只有两个问题求教——以一千人之命救一人之命,可否?以一千负罪将死之人的性命,救一个大功将死之人的命,又可否?”


童子为难地掰着指头,大哥哥便又对他耐心地重复两遍,他才记住这饶口令似的问题,点头跑回书舍。


童子边跑边想,第一个问题连我都知道不行的啊,怎么能用一千去换一呢,这个人为何要问我们先生如此奇怪的问题?


不一时,童子再次跑出来,仰头学着夫子的口吻:“先生道:你心里不是已有答案了吗?”


梅鹤庭沉寂良久,点头。


“是啊。我明白了。”


小童子天真地问,“你明白什么了?”


男人但笑不语,他的墨衫沾了江南湿发不湿衣的梅子雨,氤氲出一道阴冷湿朦的轮廓。


雪色帕子自他修长的指隙滑落,踏靴踩入泥泞中。


梅鹤庭于今死了,从此以后,世上只有梅长生。